一听到独孤这个姓氏，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或许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独孤求败（也有记者不小心把独孤写成孤独，更增添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求败味）。
不过，中国中古时代的独孤氏，可是一点都不孤独；在北周、隋唐之际，他们是名满天下的贵族家庭。
独孤这个姓，一看就知道不是汉姓。独孤姓源自匈奴独孤部，是北魏八大贵族的姓氏之一；由此可知，以独孤为姓的人们，大多数可能是游牧民族。其中，在北周、隋唐的时代，独孤姓的灵魂人物，莫过于独孤信家族。
独孤信是西魏重要的大将军之一，出身于武川镇（今内蒙古武川县一带）。他文武双全，不仅军事上屡见战功，治理地方也如鱼得水，深受百姓景仰。
最重要的是，独孤信选女婿的眼光神准得出奇──据说他有九个女儿，其中三个都嫁给了帝王之家。
如果你赞叹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夺宝奇谋，那么独孤信投资眼光之精准，绝对不落人后。他喜欢逢低买进潜力股，例如将长女嫁给宇文毓时，朝中是他堂兄宇文护专政，没人有宇文毓能继承王位的把握。没想到宇文毓日后果真当上皇帝，是为北周明帝，长女顺理成章成了皇后，而宇文毓也成为独孤家族的第一个皇帝女婿。
四女就更厉害了，根本是超长期投资。她嫁给同样是西魏大将军的李虎之子李昞。我想很多人一定满头问号：「啥？李昞是谁？」（这个我确定历史课本没教）李昞不出名，但他儿子很有名──李昞与独孤氏有个孩子叫李渊，也就是唐朝开国皇帝唐高祖（这个我就确定历史课本有教了）。四女的婚姻，让独孤信家族与唐王室有了姻亲关系。
最后，就是本文的主角，七女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的名字来自梵语，意思是「黑沉香」；她的丈夫是杨坚，也就是隋朝第一位皇帝隋文帝。
据传当时独孤信看到杨坚相貌独特，就决定要把自己十四岁的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他。那年杨坚才十七岁，不过是个普通的官二代，并未真正在政坛展露头角。相对于已是卫国公的独孤信，杨坚根本还是个小咖。
如果再加上日后独孤伽罗与杨坚的女儿──杨丽华嫁给北周宣帝，则独孤信家族有四个女婿是皇帝，北周、隋唐的皇室简直是以独孤家为中心被连结起来。这么华丽的阵容，无怪乎《隋书》评论独孤伽罗时说：「后姐为周明帝后，长女为周宣帝后，贵戚之盛，莫与为比。」
可惜的是，独孤信并没有活着看到、享受这一切。
公元 557 年，独孤伽罗即将出嫁，卫国公府正热闹地准备婚事，全家上下沈浸在愉悦的气氛中。刚成婚的独孤伽罗与杨坚也新婚燕尔，史书上记载：杨坚婚后对独孤伽罗「誓无异生之子」（也就是发誓不跟其他女人生小孩），这在今天看来天经地义，但在那个娶妾盛行的年代，杨坚根本就是个新好男人。
独孤伽罗沈浸在甜蜜的新婚生活中，但在朝廷内，一场政治阴谋正悄然谋划着⋯⋯。
原来，同为当朝权贵的楚国公赵贵私下联合独孤信，打算铲除专政的宇文护。没想到正当准备行动时，独孤信居然萌生退意，优柔寡断地反过来劝阻赵贵。
失去反叛的最佳时机后，此事被他人探知，最后东窗事发。赵贵被处死，独孤信则被赐在家中自尽。
独孤家的最大支柱独孤信因坐事而死，这对整个家族来说是巨大的冲击。独孤信的儿子们也都受到牵连，家族元气大伤；直到后来宇文毓继位称帝，才有起死回生之势。
事情发生在独孤信死后隔年，他的投资终于生效，长女在朝廷一阵腥风血雨后被册封王后。
然而，不幸的是，在被册封为王后两个月后，独孤氏就病故了。没过多久，宇文毓也被毒杀。
这一连串变故对独孤家而言简直是场灾难：独孤信的几个儿子不成气候，官位、爵位早已被剥夺；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大姐早早过世，姐夫也被毒杀，四姐夫李昞那时还无足轻重。
延续家族显贵的重担，差点就这样落在独孤伽罗身上。
幸好，又一阵权力斗争后，独孤伽罗的几个兄弟被平反，父亲遇害的阴影逐渐散去，独孤家族似乎总算看见曙光。
而就在这时候，独孤家有了另一件喜事──婚后四年，独孤伽罗与杨坚终于迎接长女杨丽华的诞生，并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将她嫁给当时十四岁的皇太子宇文贇。
而后宇文贇也顺利继位，成为北周宣帝。岂料他个性乖张，立了四个皇后让她们互相争宠，还会恐吓杨丽华「必族灭尔家」！有次甚至因故要降罪于杨丽华，扬言要赐死她。
此事传进独孤伽罗耳中，勾起她内心深处阴暗的回忆──她不能让女儿死在宫中，也绝不想让家族再遭厄运。刚烈的独孤伽罗决定只身入宫谢罪，直至磕破了头、流出了鲜血，女婿宇文贇才终于满意，免去杨丽华的死罪。
与此同时，丈夫杨坚的野心越来越大。虽然女儿杨丽华反对，他最终还是出手篡夺皇位，建立隋朝，而一起奋斗多年的独孤伽罗，也理所当然成为皇后。
就算成了皇帝，杨坚还是不时与独孤伽罗公开放闪。独孤伽罗不但每日亲自从后宫将杨坚送到朝堂外，对于政事也多所劝戒，可说是杨坚的亲密助手，宫内、朝廷都尊称他们为「二圣」。
隋文帝杨坚像
尽管感情甚笃，但独孤伽罗早年经历的家族巨变，可能让她相当在乎当年「誓无异生之子」的誓言。有回杨坚在宫中看见一位重臣的孙女颇有姿色，跑去临幸她。独孤伽罗听闻消息，就趁着杨坚上朝的时候，私下杀死此女。
杨坚大怒，却也不敢直接跑去跟独孤伽罗发脾气，只得自己骑着马奔出禁苑，到山谷之中发泄怒气。大臣杨素、高熲追上，拉着杨坚的马劝谏他回宫。
杨坚叹息着说：「我贵为天子，居然没有自由。」杨素、高熲只得劝慰：「陛下不要为了一个妇人失去天下。」那天，杨坚直到半夜才悻悻然地回宫。独孤伽罗在宫中阁内等着杨坚，看到杨坚终于回来了，留着泪拜谢，高熲与杨素也赶紧敲边鼓，帮忙他们夫妇俩和解。
谁知高熲这番安慰之语，却也让自己扫到台风尾。独孤伽罗听闻高熲说她不过是一介妇人，深感忿忿不平；同时她又听说高熲的爱妾生了一个男娃娃，这完全违背她的人生准则，于是不断地攻击高熲。同时，独孤伽罗只要看到诸王或大臣「有妾孕者」，都会好好「开示」一番，堪称朝中的婚姻纠察队。
虽曾感叹自己贵为皇帝却毫无自由可言，但杨坚其实也对自己与独孤伽罗的感情颇为自豪。有次，他曾经骄傲地跟大臣们说：「以前的帝多宠溺妾侍，哪像我没有任何侍姬，五个儿子都是独孤伽罗所生，可以说是真兄弟。」
殊不知，这话说得太早了，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长子杨勇身上。
杨勇的太子妃是北魏皇室之后元孝矩的女儿，但是杨勇无宠于元妃，反而宠爱小妾，这当然让独孤伽罗维护家庭价值的警报再次响起！她多次对这件事表示不满。而且元妃无宠也就算了，最后竟还暴亡于宫中，这让独孤伽罗怒上加怒。
一次，次子杨广晋见，她忍不住跟杨广抱怨：「睍地伐（杨勇的鲜卑名）渐不可耐，我为伊索得元家女，望隆基业，竟不闻作夫妻，专宠阿云。」意思是元家女是她身为家长，在门当户对的考量下好不容易为杨勇求来的，但杨勇居然没照顾好她。
此事过后，独孤伽罗渐生废太子之心，最后杨勇终于在弟弟的推波助澜与自己屡次挑战父母一夫一妻的价值观之下，失去了太子的地位。
杨勇的太子之位被废后，由次子杨广继位，成为隋炀帝。
值得注意的是，从独孤伽罗对杨勇的评价来看，她对「誓无异生之子」誓言的支持，可不是现在人熟悉的一夫一妻制；她更在意的，恐怕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为什么独孤伽罗会如此在意正妻的地位，甚至到了干涉大臣与儿子婚姻的地步呢？
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先留意北魏以来，鲜卑风俗与汉人婚俗如何交互影响。
根据学者郑雅如的研究，鲜卑人的婚俗其实是允许一夫多妻的，但倘若正妻出身于势力强大的家族，便可能限制丈夫不得多妻。也就是说，妻家的势力会影响婚姻关系的模式。而独孤信，正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家族。
如此一来，或许杨坚说出「誓无异生之子」的时间点，是在独孤信获罪之前──由于独孤家声势显赫，他不敢、也不愿纳妾；看似浪漫的宣言，其实是在鲜卑贵族婚姻风俗影响下的承诺。
现在，我们解开了独孤伽罗的善妒与婚姻纠察队之谜──与其说独孤伽罗善妒，不如说在鲜卑文化中，妻家势力对于妻子的地位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力。
当时的人甚至会认为「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妻子是公主、皇族一脉，没有纳妾很正常）、「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没有妾室只有正妻的男人全天下都是）、「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善妒是美德！）
这些记载是否很熟悉呢？根本就是在形容独孤伽罗啊！
当然，独孤伽罗的态度，比起同时代其他女子来说，或许还是强烈了不少。虽然妻家的力量可以稳固出嫁女性的婚姻，但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如果妻家的势力衰退，那么女方在婚姻中的地位便很可能会被家庭中后来的、妻家地位更高的新人取代。
因此，独孤伽罗的善妒可说是一种保护婚姻的机制。她年轻时失去双亲，原本地位崇高的娘家，也因为独孤信获罪而崩解。
相反的，杨坚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后来甚至还当上皇帝。在这样的不安全感下，独孤伽罗可能更加坚持一夫一妻的价值，披上「善妒」的外衣，除去所有潜在的竞争者。
所以说，在魏晋南北朝、隋、唐这般不同文化激烈交流的时代，许多现象不能完全用汉人、礼法或传统价值观的角度去看待。下次再听到「独孤伽罗是中国史上最善妒的皇后」这类评价，或许我们都有了另一种理解的方式。
